瓦片房
瓦片房总是旧旧的,斑驳的,挺拔的。
从小时候记事起,瓦片房就充满了我的记忆。小时候父母在外打工养家,我寄宿在外公外婆家里,我们住在瓦片房里。瓦片房不大,有两个房间,一个客厅,一个后厨,一个后院;瓦片房不小,它装载着我的童年与少年,装载着外公外婆的中年和老年。
小时候,外公身体硬朗,喜欢做些木制家具,椅子,凳子,桌子都能做,是乡里乡外有名的木工。此外,外公还特别喜欢看书,有事没事喜欢拿上一本书,一拿就是一上午。他经常说自己文凭不高,只读过六年级就出来打拼了,以前没时间看书,现在有时间了多看看,增长增长知识。但我依旧记得,小学时我不堪被比我个子大的同学欺负,便和同学打了起来,打完架后都被叫了家长。对方家长来到后,不由分说地骂了我两句,还想动手打人,外公把我护在身前,一手就挡住了对方家长的攻势。他说:“小孩子有矛盾,家长应该教育好自己的孩子,而不是动手打别人的孩子,哪有大人找小孩责任的说法,我家孩子也伤着了,我怎么不打人?”那名家长自知理亏,便停下动作。之后,外公便带我回家,帮我清理伤口,上药。他说:“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。咱不同他这种坏孩子玩,咱们自己玩,自己努力读书。”懵懂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其中深意,只当回答:“好!”但这一份智慧,在日后给予了我许多财富,让我交善友,避小人;得一知己,免入庸俗。
外公还是个严肃、严格的长辈。他不同于其他的家长一昧溺爱孩子,他遇事凭理而论,从不偏袒个别。那时候,我和姐姐都很调皮。我们在下雨时悄悄溜出院子,跑到河边玩泥巴,我一坨泥巴甩在姐姐脸上,姐姐一下子把我推进荷花池中间,我一下子陷入了泥坑,姐姐尝试把我拉起来,却发现拉不上来,然后转身就跑掉了。不一会,姐姐哭着领外公过来了,只见他脸上皱纹拧成了一团,一半红一半青的脸上带着急促。紧接着,一只大手把我拉上岸,然后我的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。所幸,在外公的及时救援下,我们安全回到了家,外公抡了根棍子放在墙边,让我们就坐在凳子上自己反省,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告诉他,不然棍子就不撤了。于是,在棍子的威严下,我们承认了错误,并承诺再也不私自到河边玩耍,不在下雨时嬉戏打闹。然后,外公当着我们的面把棍子一折,丢进灶台中烧水了。后来,我偶然听到,那条河,前不久刚淹死过小孩,要不是外公及时,后果不堪设想。这也是,我看到他第一次那么生气。那天雨停后,我走出瓦片房外,雨后的天空放晴,难得出现了彩虹。回头一看,外公伫立在门口,一副随时出来抓我的样子,但看到我回头笑着让他看彩虹后,他严肃的脸上也挂上了彩虹。这时,我注意到,他身后的瓦片房,高大,宏伟,像一位战士坚定地守护着他的百姓。
本以为瓦片房会一直矗立着,守护着每一位家庭成员。直到某个夏天,瓦片房搭上了横梁,掉落了些许瓦片,让他显得不再那么强大了。18年的夏天,外公突发心肌梗死,被紧急转入镇医院,再因病情过重转院到市医院,我们的心伴随着救护车的呼啸声上蹿下跳,霎时间,我有些恍惚,一生要强的外公也扛不住岁月的尖刀。只记得伴随着他一起来到医院,医生护士手忙脚乱,我竟呆在原地,直到外婆提醒,我才反应过来去缴费,办理手续。所幸,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后,外公回来了。但我们都清楚,一位高龄老人在经历这一系列折磨后,捡回半条命,精气神便失去了大半。待外公转入普通病房后,我来到床前探望他。他枯槁的手指不复往日的精气神,颤颤巍巍地抬了抬。我赶忙去搀扶住那双手,顺着手臂向上,我看到他那坚毅的脸庞布满了阴霾,阴霾之间夹带着两条山泉。他,哭了出来,仿佛在倾诉着这场战斗的不易;在埋怨着世事无常;在训斥着自己身体的脆弱。但不论怎么样,他哭了,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了。这位生活上的巨人第一次哭了。他白手起家,年纪轻轻入煤窑打工没哭;他历经风雨,差点冻死在矿场没哭;他撑起家庭,养育五个子女长大没哭。但这一次,他哭了。他害怕因此成为我们的累赘;害怕因为自己耽误子女,耽误孙女;更害怕自己离开这个日思夜想的家,再也见不到我们。那天,我帮他擦眼泪,却怎么也擦不完。一个一生要强的人哭得像个淘气的小孩,但我们都懂,都没说,都在安慰他,让他好好修养身体。
之后,外公修养了数月,我们回到了老家,见到了许久未见到的瓦片房,一回到房前,外公就抱怨瓦片房几个月不打理就破破烂烂的,想着爬上去把屋子修缮一下。外婆马上喝止住他,说刚出院就别着急爬房顶了。“但天天这么看着也不是个事啊!”外公激动道。“爸,我来弄,我来弄”舅舅抢先到,然后,在舅舅的修缮下,瓦片房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,笔直的矗立在那,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就能看到。只是,他多了根横梁,架住了墙体,像外公的心脏一样,心脏支架架起了他的冠状动脉,也架住了我们的念想、牵挂。
瓦片房修好后,外公也被“修”好了。他那股精气神又回来了,他又一次站了出来,打理好家里的事物,让在外打工的子女放心、在外上学的孙辈放心。但其实他并不好过,这些年因冠心病带来的后遗症,他先后经历了肠梗阻、尿酸高、腰间盘突出等等疾病。这些都让曾经如巨人般的外公老成了一张旧报纸,布满了岁月的痕迹。他不喜欢麻烦后辈,有病就和外婆一起扛着,老两口自己上医院治疗,一声不吭扛着这份沉重的痛苦,直到治好后,才向我们说,还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不过小病而已。但我们都知道他自己半夜疼得发颤,哆哆嗦嗦地搀扶外婆去医院看急诊的事情,我们也默契地不拆穿他,只是每逢节假日,都回去看看老人家,陪他聊聊天,让他切身感受到我们随时都在。我也给自己立下规定,在外求学周末必定打电话、打视频找老人家聊天,三年如此,未曾失约。
最近暑假回老家看望老人家,远远就看到屹立在远处的瓦片房。心里便暖暖的,踏进门口,看到外公熟悉而忙碌的身影。他,又在提前做好菜迎接我们回家了。看到我们进门后,他赶忙放下手中的活,迎来过来。他用干枯的双手接下我们手中的东西,脸上挂着笑意,我此刻清晰地看到,名为岁月的白发早已爬满他的头顶,他坑坑洼洼的脸上挤出着艰难的笑容。这一刻,我明白,他真老了,以至于他都在怀疑,自己到底能陪我们多久了。这是他自己说的,在病榻上吐得死去活来时候说的。是的,咱们这次回来,也是因为外公的肠梗阻反反复复,回来照顾他。好在,阴雨终将过去,晴天总会到来。外公在经过一段日子的照顾之后,他勉强能下地正常生活了。我们,又要回到各自的位置,继续养家糊口,追逐梦想,完成学业。临走之际,我坐在他身旁,什么都没说,我看了看他略显失落的神情,脸上挤着笑,再看了看头顶的瓦片,瓦片中夹带这几缕阳光,抱了抱这个小老头,说:“安心在家养好身体,下次放假我们就回来了,有什么想聊的电话随时联系。”他回应:“好!”走出门,我十步一回头,看着他和外婆在瓦片房的前不舍地挥手,我也挥了挥手。迈着坚定的脚步,向前走去。
天上,蓝天和白云交相呼应,夹带着希望和期许;身后,瓦片房外柳色青青,大雁带着一群小雁飞过房顶;心里,我和瓦片房有个约定,我希望它一直好好的,希望他们一直好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