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的热风裹着孔庙的柏木香,漫过曲阜老巷的青砖灰瓦。我捏着社会实践手册站在胡同口,纸页边缘被手心的汗濡得发皱。这是学剪纸的第五天,巷子里的蝉鸣比前几日更稠,把 “非遗传承”“传统技艺” 这些出发前记在本子上的词,泡得软塌塌的。
最初在非遗名录上看到曲阜剪纸时,总以为该是些繁复精巧的纹样,像孔府里的雕梁画栋般讲究。直到被领进李奶奶的小院,才发现真正的剪纸就晾在晾衣绳上 —— 刚剪好的端午葫芦还滴着浆糊,边角沾着几粒晒干的石榴花,风一吹,和晾着的蓝布衫一起轻轻晃。“丫头别瞅了,” 奶奶往我手里塞了把黄杨木剪刀,木柄被磨得像块暖玉,“咱曲阜人剪东西,不图好看,图个实在。”
第一回拿剪刀就闹了笑话。想剪幅 “麟吐玉书”,结果把麒麟的角剪得像根柴火棍。奶奶蹲在我旁边看,手里正往窗纸上贴喜鹊,“你看这纸,” 她指尖划过红纸的纹路,“得顺着纤维走,就像走咱这巷子,拐错个弯就到不了地头。” 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红纸的碎屑,像落了点夕阳的碎金。那天下午,我跟着她剪最简单的窗棂纹,剪刀咬进纸里的脆响,混着院里石榴树的蝉鸣,倒比景区里的编钟表演更入耳。
巷尾的张大爷是奶奶的老搭档,专剪祭祀用的 “纸马”。他的作坊比奶奶家更逼仄,墙上挂满晾干的作品,青灰色的 “马”“牛”“羊” 在暗影里像要活过来。“别小看这纸活儿,” 他教我们叠纸时,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有些变形,“孔家祭孔时用的纸器,讲究‘见物如见神’,剪错个纹路都不行。” 他铺开一张裁好的黄纸,剪刀游走间,一匹马的轮廓渐渐清晰,“你看这马尾巴,得斜着剪才像在跑,老辈人说这样祖先才能骑得稳当。”

学剪 “喜字” 那天正赶上巷里办喜事。新媳妇的陪嫁里有一沓剪纸,是奶奶带着街坊剪的:龙凤呈祥、鸳鸯戏水,还有几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。“咱曲阜人嫁闺女,剪纸得凑够‘六六大顺’,” 奶奶数着红纸上的纹样,“这对鱼得剪得肚子圆,日子才能富得流油;这朵莲花得带莲蓬,早生贵子的意思。” 她忽然指着我剪的喜字笑,“你这横太直,得带点弯,日子哪能一眼看到头?”
考察过半时,我们帮着整理老人们的作品。在张大爷的木箱底翻出本泛黄的册子,里面夹着 1958 年的剪纸 —— 有大炼钢铁的工人,有戴红领巾的学生,还有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。“那时候兴剪新社会,” 大爷摩挲着纸页上的折痕,“现在年轻人又爱看老花样,其实变的是模样,不变的是过日子的心气。” 这话让我想起前几日在孔府看到的清代剪纸,那些祝寿的纹样里,也藏着同样的饱满与热烈。
离开前,奶奶把我剪坏的那些作品都收了起来。“别扔,” 她用麻绳串起那些歪歪扭扭的麒麟、缺了角的喜鹊,“刚开始学走路哪有不摔跤的?这些都是你跟老手艺打交道的念想。” 她送我的那把剪刀,现在还摆在书桌的笔筒旁,木柄上的温度好像还没散去。
回校整理材料时,看着相册里的照片忽然明白:那些天记在手册上的技法要领,远不如奶奶贴窗花时念叨的 “左高右低,日子如意” 来得真切;笔记里抄录的纹样寓意,也抵不过张大爷剪纸马时那句 “得让祖先看着咱过好日子”。原来所谓传统,从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,而是曲阜老巷里,剪刀与红纸碰撞出的生活声响,是手艺人指尖上,代代相传的温度与念想。
